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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萨拉丁之翼
 阿特拉斯说,去天上。没想到是真的。

 第二天一大早,他们在距离中国领海四十五海里的地方下锚等待。船长五十多岁,一脸络腮胡子,皮肤糙得可以磨刀。几乎不说话,即使是阿特拉斯吩咐事情,他也只从鼻腔里嗯嗯几声,算是回答。

 在船舱里待了一整天,T恤已经又脏又臭了。偏偏阿特拉斯昨晚就登上另一条船,不知去向。矢茵壮起胆子问船长要件外衣,他毫不迟疑地嗯嗯连声。等到拿出来,矢茵脸都青了——居然是件很时尚的泳衣。吊牌上写着“LITT”,矢茵不知道这个牌子,但看款式就知道至少是在巴黎季展览会上走过T台的。

 那个该死的老男人!

 “没、没有别的正常的衣服了吗?”

 “嗯嗯,嗯嗯嗯!”船长连连点头,转身进了舱室。等了将近十分钟,拿出一件脏得都失去本的衣服。

 矢茵绝望地叹了口气,知道这一切都是阿特拉斯那老男人策划好的。她只得进船舱冲了澡,换上泳装出来,靠在船舷旁晒太阳。泳衣虽是连体式的,上端却是系在脖子上,整个背都出来了。光溜溜的后背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划过。偶尔猛一回头,船长和几个脸都没洗干净的船员就一起笑眯眯冲她点头,嗯嗯嗯,嗯嗯嗯…

 十点刚过,东方天空传来嗡嗡的声音。一分钟之后,一架小型飞机低空掠过渔船,机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它在空中盘旋了两圈,才降落在水面上。

 船长终于发出不同于嗯嗯嗯的声音:“嗬嗬、嗬嗬嗬!”指挥渔船向它靠过去。

 飞机下部是浅蓝色,上部灰白,没有任何名字或编号。不过矢茵发现靠近舱门的地方,有个金灿灿的徽章,由盾、长剑和四翼组成,造型非常古朴,可不像是小航空公司,或是骗人钱财的偷渡集团想得出来的。

 他们还没靠拢,舱门就打开了,阿特拉斯神气活现地站在门口。他穿一身印椰子树、草裙姑娘的夏威夷T恤,戴着墨镜,还有一顶宽边草帽,活像正要去拉斯维加斯输掉子的牛仔。

 他屈指吹了声口哨,懒洋洋地朝矢茵招手。一名船员放下小艇,把矢茵送过去。飞机的双翼和螺旋桨高高地耸立在背脊上方,怀抱着下面的舱室。舱室腹部则向外伸出两端副翼,这样的设计使飞机浸泡在水里时,前半段翘起,人跨上副翼后,不必低头就能从容走进舱内。

 矢茵走进舱室之前,好奇地摸了摸那徽章,哦他妈的,像是真金。等她走进去了,不觉叹口气——外面那玩意儿如果不是真金,还真是对不起这奢华的舱室。墙壁、门框上到处都是金光灿灿的饰条,嵌着水晶或干脆就是钻石的扶手,纯手工的皮质沙发,酒柜上是说不出名字的酒瓶…她光脚踩在羊绒地毯上,感觉到这地毯的清洁程度,不自觉地踮着脚尖走。

 “嘿,快点,”阿特拉斯缩在沙发里,拍着自己身旁的位置。“坐好,马上要起飞!”

 “去哪儿?”

 “一个连马桶都是纯金打造的狗地方。”

 她刚坐下,机身就振动起来,着太阳的方向飞去。14分钟之后,飞机稳定飞行在6800米的空中。从这个高度看下去,远处的海平线已显示出轻微的弧形,偶尔也能看见长达数千米的长扫过洋面。有时数条长叉叠加,而后又各自分开,一白色线条把深邃的洋面切割分离,变幻出无数奇特的形状。

 空姐送上红酒和几盘食品,模样和味道都大异中土。她虽然脸上一直保持着职业微笑,矢茵却觉得尴尬万分。等空姐退出舱室,她就跳起来叫道:“坏蛋!”

 “你穿这个真合身。”阿特拉斯更加得意地笑。他掏出烟点上。

 “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?”

 阿特拉斯朝天吐了两个烟圈,似乎想到了某件事,皱起眉头说:“的确。特别是要见的这个人很不给力,老说我品味有问题,其实他自己根本就没品味。你确定要换一身?什么都可以?”

 “再怎么也比穿着泳衣去见人好!”

 阿特拉斯懊恼地打个响指,空姐立即出现在门口,小声询问。她的轮廓很深,有明显的波斯血统,说话发音很奇怪,节奏也快,矢茵完全听不懂。阿特拉斯跟她说了几句,空姐向矢茵点头,示意跟她走。

 “去吧,自己去找你爱穿的。你们这些人呐,总是不明白尊敬老人是多么高尚的情。”

 矢茵站起身跟着空姐走,走过阿特拉斯身旁时,他故意用手肘碰到她的‮腿大‬。她也毫不客气地掐了回去。阿特拉斯嘶嘶着冷气说:“不知道尊敬老人…”

 十分钟后,矢茵穿着一身白色的阿拉伯长袍出来,头戴黑色面纱,脸也遮了一大半,只出眼睛。阿特拉斯翻着白眼。“好吧,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。”

 “除了这一件,我只有选黑色或灰色长袍,你叫我怎么办?”矢茵扯下脸前的面纱,一脸黑线。“这究竟是什么人的飞机啊?”

 “一个圣人,”阿特拉斯罕见的没有开玩笑。“或者说,圣人的子孙。他力图达到先祖的高度,在当今之世,收集黑玉几乎就是他唯一的途径了。”

 “谁?”

 阿特拉斯抬起手腕看表。“还有两个半小时,你就能见到他了——萨拉丁之翼的主人,萨拉丁·尤素福·本·阿尤布·达斯坦殿下。”

 矢茵脑子里空转了几秒钟,才问:“萨拉丁之翼?那、那不是敌人吗?”生日那天晚上,萨拉丁之翼发动突袭,执玉司的七号为此身受重伤。她现在还记得当时耳麦里传来的密集的声,还有二叔咆哮之声…她一下跳起身。

 “别傻了,坐下。”阿特拉斯回身吩咐几句,两名空姐立即退出,关上舱门。他低声说:“现在听清楚我每一句话,是每一句。我只说一次,以后就靠你自己了,懂么?”

 矢茵犹豫地点了点头。

 “我们要去告诉达斯坦,我们手里有黑玉‘吕’——别动,听我说完。萨拉丁之翼在世界范围内收集黑玉,已经将近一千年,他们手里关于黑玉的资料可比执玉司那群蠢货要多得多。你想要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,想要知道2004年究竟发生了什么,就必须去找他。不过达斯坦是个疯子,任何人都不会相信,除了…”

 “手里有真东西的人?”

 “是的。我们必须跟他做这笔易。他告诉我们想知道的一切,我们把‘吕’交给他。”

 “可是…”

 阿特拉斯用眼神阻止矢茵说下去。他眼珠转动,看向四周。矢茵于是点头说:“明白了。”

 “很好。你还记得那上面有多少个字么?”

 “一共十三个。”

 “每一个你都记得?”

 “是的。”

 阿特拉斯赞许的点点头。“真是好姑娘。这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。达斯坦虽然没什么品味,人倒不错。他们萨拉丁之翼号称要恢复萨拉丁的荣誉,大事没做成几件,君子之风还学得有模有样的。所以我们也必须以诚相待——答应了要给黑玉,那就一定办到。反正我们的目的只是查清你父亲的真相。”他加重语气说。

 矢茵心里有无数个问题想问,但阿特拉斯说得对,在对方的飞机上,还是少问少说为妙。他肯带自己去见达斯坦,已经算是很大的进展,以后慢慢套他不迟。她学着阿特拉斯的样子闭目养神,可一个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,尖起耳朵听动静,偏偏什么动静都没有。不经意间,额头都渗出了一层汗。

 五分钟之后,她听见阿特拉斯打起了鼾。她以为自己绝对不可能睡着了。

 七分钟后,矢茵歪倒在沙发里,舒舒服服地做起了梦…

 四小时后,飞机在新加坡樟宜机场降落。他们停泊在一片特殊管制区域,海关的人在区域外守着,没有登机检查,也不允许机上人员离开。

 天气很阴沉,水泥地面还残留着半小时前暴雨留下的痕迹。矢茵不自觉地藏在窗帘后,透过隙向外张望。从远处看,平平直直的航站楼前停了大型客机,隔着‮大巨‬的玻璃,无数等待起飞或等待降落的人在窗前徘徊。一架DHL的波音747货运飞机装货物,从管制区边上缓缓驶过,驶向跑道。

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,连货物都有目的。然而自己的那个家,怕是不容易回去了。

 “真奇怪。”坐在对面的阿特拉斯说,“我不知道你对新加坡也这么有感情。”

 “啊,没有。”矢茵眨眨眼睛定神,说,“我只是听说,新加坡机场是购物天堂来着,可是从这里看,没看出有多好啊。”

 “那是T2区,”阿特拉斯心不在焉地看外面。“也只是你们这些女人喜欢而已。要是对新加坡抱有美好幻想,就最好别下去逛,远远地看看就行了。”

 “哈哈。”矢茵一笑,同时把自己的心事掩饰过去。

 他们又等了半小时,一辆银色宾利车将他们直接送上了另一架飞机——跟这架巨无霸的空客A380比起来,那架多和尼尔水上飞机只能算是一只麻雀。

 它的涂装与多和尼尔一模一样,上白下蓝,绝对没有多余的线条。这要是飞在蓝天白云间,靠眼很难被发现。只是那黄金标志大了几倍。他们从机头登机,进入这纯金马桶的狗地方,果然奢华又上了几个档次。空姐领着他们刚坐下,飞机就开始滑行,并很快起飞。

 在四台GP7200引擎全力推动下,这架总重超过五百吨的超级怪兽用了不到二十分钟,就爬升到七千米高空。它冲出一大片云团,恐怖的将云冲得滚滚向后翻涌。它在这个高度向左倾斜,转向太阳的方向,而后继续向一万二千米的高度爬升。

 矢茵面色苍白地说:“我有点晕…”

 “没吃早饭还是生理期来了?”

 “我是晕机!”

 “哦,宝贝儿,这可不好。如果这样子都要晕,待会你可别晕过去。”

 “还要怎样?”矢茵抓紧了扶手。

 “看了你就知道,这世界上真有品味差到如此地步的人。”阿特拉斯向她挤挤眼睛,出幸灾乐祸的笑容。

 刚说到这里,有人推门进来。来者身高在一米九以上,即使全身裹着白色长袍,也掩不住下面像要随时爆裂开来的肌。他头戴蓝色卡菲耶,白色驼头箍,头巾一长一短遮盖下来,捂住口鼻。

 这是皇室才能佩戴的卡菲耶。不过矢茵并不知道,只觉得他眉骨突出,眼窝深陷,大约四十来岁,眼睛里像出两道光,扫过自己和阿特拉斯的脸。

 “您是矢茵‮姐小‬?”他一开口,吓了矢茵一跳,倒不是那一口正宗的汉语,而是他的声音又尖又细,绝然不像是这样魁梧的‮体身‬能发出的。

 “呃——是。”

 “您好,请跟我来,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。还有您,阿特拉斯先生。”

 那人在前面领路,矢茵惴惴不安地跟在阿特拉斯身后。他们穿过走廊,下了几层楼梯。‮大巨‬的机舱被改装成许多房间,有客房、酒吧、小型电影院,等等。有法国式的浪漫,有希腊的风情,也有日本的雅致,中国的堂皇。装潢无不华丽奢靡,器具无不精致绝美。可是矢茵却想起了阿特拉斯的话——

 一点品位都没有…

 “达斯坦,他们家是卖石油的吗?这么有钱?”

 “卖石油?这可真是羞辱他了。他在阿拉伯世界的民望无比尊崇,地位甚至在几个联合酋长国的酋长之上。他可是正宗的萨拉丁后人!”

 “哦,明白了。”

 “算了吧,看你的样子,根本就不知道萨拉丁对于阿拉伯世界意味着什么。”

 “本来我也不懂嘛。”矢茵恨恨地说。这家伙真正讨厌,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让自己难堪的机会!

 一路走来,听不到任何声音,连音乐都没有。矢茵有种感觉,这架标准配置656名乘客的飞机,除了机务人员和那个什么达斯坦,就只有她和阿特拉斯两人了。

 现在算是明白了。在这万米高空,达斯坦简直能为所为,他俩连一丝儿逃跑的机会都没有。会面?难道不是劫持吗?矢茵偷偷瞧了瞧阿特拉斯,他倒是神色自若。

 真奇怪。跟他一模一样那个家伙,是绝对不会做出自投罗网这种事的。

 他们走过飞机中部,穿过一条曲折的过道,来到一扇大门前。这扇大门足有15米高,从机腹一直延伸到顶部,将机舱前段与后段完全分隔开来。整扇门金光灿灿,左边雕着一柄剑,右边则是一朵奇怪的花。

 矢茵暗一口气。让她吃惊的不是这扇门的精致奢华,而是剑上刻着一路花纹。那花纹造型奇特,一路下来,像攀附在剑上的抽象化的大蛇——但矢茵立即就认出,这是一组黑玉上的文字,只是被左右颠倒,反过来刻画而已。

 再看花瓣,内侧同样有相似的纹路,不过仔细看与剑身上的略有区别。不知是故意为之,还是刻的人根本不知道文字的方向,这两组文字都反了。

 想到这里,矢茵心里突然咯噔一跳——为什么是这两组字反了,而不是自己认为的反了?

 不。她的自信心简直要爆裂出来,确信自己绝对没错。这感觉就像那次启动安蒂基西拉机器一样,浑然天成。

 忽听阿特拉斯说:“嘿,你知道吗?进入这道门得闭着双眼。”

 “为什么?”

 阿特拉斯闭着眼,郑重其事地说:“我怎么知道呢?但规矩如此。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从权。来,把眼睛闭上,我牵你进去。”

 矢茵虽然将信将疑,但一直以来的事都超出她的理解,不由她不信。啪咔一声,那人推开了门,矢茵赶紧闭上眼。

 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,让她心中稍安,同时隐隐觉得阿特拉斯还算太坏。他领着她向前走。矢茵听见砰的一声,阿特拉斯说:“噢,走偏了…好的好的,我知道了…”

 原来真的有这规矩。

 他们走出几米远,身后的门又沉重地关上。阿特拉斯说:“好,可以睁开了。”

 矢茵睁开眼,霎那间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,只觉得人往下坠去、坠去,向着万米以下坠去——

 脚下空空的!一片罕见的逆时针蜷曲云层在至少三千米下方,缓缓向后移动。左首是湛蓝色的天空,右首是湛蓝色的天空,头顶是紫蓝色的天穹。她目光所及的原本该是机尾的方向,仍然是湛蓝色的天空,云层消失在大约两百公里以外,再远处,就是弯曲的海平面了…

 大脑失去平衡,她完全不能控制地向左歪倒,不知要坠落多久才会坠入云层,她不能呼吸,不能思考,不能…

 奇怪,怎么一丝儿风都没有?难道自己其实早就摔死了,这会儿只是灵魂飘忽?又或是吓得昏死过去…还没等她想清楚,砰的一声,结结实实撞在一片虚空之上,撞得两眼金星闪。

 “哈哈哈哈,得了吧!”阿特拉斯哈哈大笑,把昏头转向的矢茵拉起来,说:“仔细看看!”

 “不、不!”矢茵‮体身‬晃来晃去,尖叫,“我不能!我控制不了!”

 她奋力甩开他,重新跪倒,双手在‮体身‬底下摸——见鬼,是实体!隔得近了,她才看出那云层并不自然,而且中间隐隐有一纵横错的线条。她小心翼翼地四面张望,终于看出周围仍然大致是一个机舱的轮廓,只是所有眼睛能看见的面上,都铺设着显示屏幕。屏幕联缀成一个整体,把这段二十几米长的庞大机舱变成了一个立体感、通透感极强的影院。

 她想通了,‮体身‬重新找到支撑点,一下自己就站了起来。她反手一巴掌甩去,叫道:“混蛋!”

 阿特拉斯笑着躲开,举起双手:“嗨,我可是为你着想!你要是在门外看见了,还有勇气跨进来吗?好了,嘘、嘘…主人要出来了!”

 矢茵打不到他,狼狈地整理衣服。她看见一团云从下方掠过,到尾部的时候,骤然被看不见的气流打得粉碎,消失无踪。

 “明白了么?”阿特拉斯在她身后说,“这可不是电影,而是飞机外的实时影像。我听说环绕机身一共有56个摄像头…”

 “148个。”有个苍老的声音突然进来,“图像更加‮实真‬。从你上次离开以来,已经升过两次级了,阿特拉斯。”

 机舱对面,有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突然凭空出现。矢茵大为惊诧,后来看见他身后的云与旁边的泽上略有差别——想来他连舱门后的通道上也加装了屏幕,以使自己的出现不破坏整体云空的效果——那么这就是那位没品到家的萨拉丁·什么·什么什么·达斯坦殿下了。

 那人驾着轮椅慢慢驶到矢茵和阿特拉斯面前才停下。他身材原本应该很高大,需要这样加大号的轮椅才坐得舒适。但他显然身有隐疾,‮体身‬向左侧拘偻着。他垂着头,金色的卡菲耶遮住了脸庞。左手藏在长袍后,操纵轮椅的右手上戴着黑色手套。

 “你就是矢茵?”达斯坦说,“我见过你父亲,是个好人。我是达斯坦。”他的声音不仅仅是苍老,更有某种憋着劲说的痛苦和勉强。看来隐疾在心肺之间。

 他向矢茵伸出手,矢茵略一迟疑,他就立即缩回去。

 “我让你害怕了吗?”

 “哦,不,我、我只是…很惊异你的汉语说得好。”

 “我一生都在研究‘卡萨拉’,一生。”达斯坦叹息着说,“就是你们称之为黑玉的东西。我不仅说得好汉语,还会古埃及语、印加语、俄语,还有许多印度、西部利亚等地的俚语。你们中国的执玉司,虽然成立的时间比我们早了几百年,在这件事上却早已落后了。”

 “是吗?为什么?”

 “因为固步自封。因为骄傲。因为他们曾经离真相是如此之近。”达斯坦抬起头来,“而真相离开中亚,至少有两千年多年了。”

 矢茵屏住呼吸。

 这张脸的可怕之处不在其苍老。事实上,达斯坦看上去远没有他的声音显示出来的年龄老,最多四十出头。他的左半脸已经消失…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又黑又厚的瘤子后面。这些约拇指大小的瘤子从头皮延伸到咽喉下方,很可能整个左边‮体身‬都被覆盖,才如此拘偻着,虚弱得好似垂死之人。

 阿特拉斯冷冷地说:“哦、哦,达斯坦,你可真偏心。我们见面五次了吧?这才是第一次看清你的丑模样。”

 矢茵又惊又怒地看他,手心里渗出汗水。达斯坦却只是笑了笑。他按动轮椅上的触摸屏,矢茵和阿特拉斯身后一片显示屏无声的退去,两个单人沙发升了上来。

 “请坐。”

 阿特拉斯大咧咧一股坐下,矢茵则小心地坐了。达斯坦说:“很抱歉,让你们千里迢迢来这里。我听说矢茵‮姐小‬晕机,还好么?”

 “呃,没事。”

 “你要知道,对手太多了,他们想尽办法的打探、‮听窃‬。用你们中国的话说,在这天不收地不管的地方,我才放心的下。我可以保证,在这里说的话,没有一个字会出去。”

 他沉默了一会,才小心的问:“那么,你是真的得到它了么?”

 “是。”

 “请——”

 矢茵面前的一块显示屏突然变黑,并且升到她膝盖的位置。矢茵伸手在上面写着,将十三个字符一一写在上面。阿特拉斯装作看天,避开那些文字。达斯坦一边看,一边点头,唯一还能视物的右眼里透出某种光芒。他突然说:“这便是了。看来你父亲真的进入了通道…”

 “通道?”阿特拉斯耳朵尖起来。

 “我父亲?”

 字迹消失无踪,屏幕悄无声息地降了下去,重新显示云层。达斯坦说:“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问题,但我的时间不多…镇痛药只能持续十五分钟。那些医生只想让我活下去…”

 他息片刻,勉力抬起头,望着左首的云空,说:“1187年9月2是登霄节。就在那天,伟大的萨拉丁进入了圣城耶路撒冷。与东征十字军不同,尽管战事惨烈,萨拉丁进城后却没有杀一个人,没有烧毁一栋房子,并且释放了所有战俘,让他们返回欧洲的家园。所有人都为萨拉丁的君子之风所折服,甘心情愿放下武器。但是在圣殿山的深处的窟里,最后三十名圣殿骑士团的重甲骑士却坚守着仅容一人进出的口,始终不肯投降。”

 “士兵们强攻了两天两夜,死伤上百人。他们往里倒入滚水、尸油,用拉特达叶的浓烟熏…各种能用的法子都用尽了,仍然没有让重甲骑士屈服。僵持到第三天,萨拉丁之子勒斯命令士兵退下。他向真主祷告,而后解开盔甲,放下长剑,独自一人走进内。”

 “一个小时之后,他安然走出窟。重甲骑士们全数自尽身亡。这是真主的力量,是真主让忠贞的骑士们把秘密交给了萨拉丁。约柜的秘密。”

 “约柜?”

 “上帝创造约柜,并将其交给摩西,存放人与神立下的契约。”达斯坦说,“显然,神话应验了。当伟大的萨拉丁走入窟时,连他也不住拜倒在神器之前。我们家族的命运就此彻底改变。”

 “萨拉丁宣布耶路撒冷不基督教,这在当时曾经引发剧烈争执。这却为他在西方赢得了崇高声誉,他的敌人,狮心王理查甚至为他塑立雕像。勒斯得以出使西方世界,为萨拉丁带回了大量关于约柜的资料。他,就是第一任萨拉丁之翼的主人。”

 矢茵忍不住说:“约柜就是黑玉吗?”

 “不。”达斯坦闭目养气。他的右手在触摸屏上划动,房间里忽然变得一片漆黑。矢茵屏声静气的等着。几秒钟后,左面的墙壁慢慢亮起来了。不过矢茵从极亮处突然陷入黑暗,眼睛一时还无法适应。又过了几十秒,她才看清楚墙上显示出的画面。

 画面周围是嶙峋的山石,石头表面呈现出怪异的灰紫,偶尔还会发出一两点光芒,像突然闪烁的鬼火。几束探照灯光从几个方向投而来,将中间那事物映得通体发亮。

 黑玉。

 只看了一眼,矢茵就知道它是真的。它给人一种强烈的不可被破坏、不可被阻扰、不可被超越的感觉——哪怕仅仅是一段并不十分清晰的‮频视‬投影。矢茵不由自主地站起身,目不转睛的看着它。她身旁的阿特拉斯却更加深深陷入沙发里,一动不动。

 在‮行银‬里,矢茵担心有摄像头监视,箱子都未敢完全打开,只拉开一道往里瞧了片刻。此刻才是真正被震撼。不知道多少个千年的岁月过去,它的表面却仍然光洁如镜,没有一星半点老去的痕迹。它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在那里,更像要这般一直挨到到世界末日。

 安蒂基西拉机器。

 这当然不是安蒂基西拉机器。矢茵却不知哪里来的信念,觉得它就如同安蒂基西拉机器一样,一定有什么地方可以被打开、被分解、被重新组合,尔后彻底爆发出让整个世界为之震撼的恐怖力量。

 “这就是黑玉,我相信矢茵‮姐小‬已经见过另一块。我不知道执玉司,或你们东方人是怎么看待它的。对我们而言,这是神遗留之物——或遗弃之物,看你怎么想了。”达斯坦说,“我们的前辈中,有人考证是所罗门王将它埋在圣殿山下,也有人说就是摩西本人。不过现在看来,恐怕都不正确。有个人,在一个特定的时间——我们几乎可以把时间确定在不超过一百年时间段内——埋葬了此物。这不是殉葬所用,而是为了将来。”

 “将来?”矢茵好奇地问。

 “将来…”阿特拉斯缩在沙发里,死死咬着自己的手指。

 “是将来。确定的将来。”达斯坦手指移动,画面上出现了一段文字。这段文字非常奇怪,矢茵完全茫然。阿特拉斯却低哼一声:“古笪柯拉丝文。”

 “你也很下了功夫研究呢。”达斯坦说,“这的确是古笪柯拉丝文。笪柯拉丝在已经消失的古埃及语里,是低的南方奴隶的意思。这个民族同犹太人一样,在公元前十五世纪前后,被强大的埃及奴御。摩西出埃及之后,埃及遭遇长达十几年的灾害,国力衰落,这个民族就销声匿迹了。但在公元前四百多年,也就是犹太人尼希米重建圣殿后不久,离耶路撒冷四百公里的特克拉斯,突然兴起一座繁盛的城市,似乎就是笪柯拉丝人的后裔。他们一度强盛到迫使波斯帝国后撤,并在耶路撒冷东面铸造三座卫城,以保卫耶路撒冷。”

 “不过是昙花一现。”阿特拉斯冷冷地说,“还不到一百年,亚历山大就屠灭了特克拉斯。”

 “是的。我几乎可以肯定,黑玉就是那时出现,并被当作约柜,被亚历山大带到了耶路撒冷,并且从此再没有离开。”

 “啊!”矢茵嘴道:“约柜不是上帝赐给摩西的吗?我、我也不是太懂,但是《夺宝奇兵》那电影上有说这个事…”

 她听见阿特拉斯哧的一声,脸顿时红了。好在达斯坦没有出任何嘲笑的神情,接着她的话说:“最早关于约柜的传说,的确是犹太人,记载在他们的经籍《塔纳赫》里。这部书后来被基督教全盘接受,成为《旧约》。《塔纳赫》里说,大约在公元前一千年,摩西出埃及的四百年后,大卫王建造耶路撒冷,并为约柜建立会幕,也就是神会见犹太人的地方。此后三百年,有上万人通过会幕朝见了约柜。但我认为,那个约柜即使存在,也很可能只是犹太人创造的宗教圣器,而不是你现在看见的黑玉。”

 “你怎么能确定?”

 达斯坦叹口气:“犹太人憎恨它。当年勒斯第一次进入窟时,发现堆积着大量羊皮文书、石板,和犹太教法器。文书和石板上的内容千篇一律,都是诅咒此物,让其永陷地狱。”

 “为什么呢?照理,人类发现这样超越时代的东西,都会不由自主地膜拜啊?”

 达斯坦说:“我想,唯一的可能,就是亚历山大在占领耶路撒冷后,将摩西创造的那个约柜毁坏,而改为供奉这一件神器。后来罗马建立犹太省,命大希律王代理执政时,大希律王重建了圣殿。他肯定曾经试着破坏,但是当他明白到根本无法摧毁它时,才以敬畏之心藏入窟,以镇之。”

 “不过十字军发现窟后,并没有移走那些文书,大概是他们也不知道,究竟该如何看待这完全不属于人类的事物。他们希望这是神赐予的约柜,却又害怕,不能确认。”

 “可是,那也不能肯定,它是亚历山大从特克拉斯城带来的啊?”

 随着达斯坦手指移动,镜头缓慢转动,矢茵吃惊地低呼一声。只见黑玉贴在一块宽约三十厘米的石板内。石板是黑曜石质,如果不是其背后被布置成灰白色的背景,根本看不清楚。随着镜头拉近,角度变化,发现黑玉其实并非贴,而是整个嵌入在黑曜石中。嵌得是那样完美,连一丝儿都没有。那行笪柯拉丝文字就刻在石板上,环绕着黑玉。

 “我们做过很多实验,”达斯坦说,“黑玉本身完全恒温,超级‮硬坚‬,没有任何物质可以在它表面留下痕迹。各种线也无法穿透其表面。然而,这块石板却是可以检测的,它是特克拉斯附近特勒克拉火山的产物。它肯定是在特克拉斯繁盛的几十年间被嵌入进去的,但究竟如何做到?我们不得而知。”

 “从特克拉斯被亚历山大毁灭,到萨拉丁攻陷耶路撒冷,隔了一千三百多年,笪柯拉丝人早就消逝无踪。根据重甲骑士的遗言,这段文字描述着‘打开约柜之法’。但当时无人懂得,直到十八世纪考古大发现年代,特克拉斯城遗址被挖出,才逐渐被解读出来。下面是到目前为止,我们得到的最为接近的翻译。”

 屏幕下方出现一行字:“汝将远行…向着太阳的方向…两器在我手…两器留给上天…汝需谨记,过了一个十年又一个百年,过了一个十年又一个百年…天地陷入火海,除非…汝明白,汝将远行之意。汝需明白,汝将远行之意。反而视之。”

 三个人看着这段无头无尾的话,一时都默默无语。

 向着太阳的方向,那便是东方。

 反而视之,难道是要把文字反过来看?

 矢茵喃喃地说:“两器在我手,两器留给上天…难道指的是四块黑玉?”

 达斯坦点点头:“实际上,石板正反两面都镶嵌着黑玉。公元1228年,耶路撒冷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占据之前,先辈们将窟完全掩埋,只有一条长达八英里的秘密坑道能通到窟,因此至今仍然在我族的守护之下。遗憾的是,当时背面的黑玉被带出,在十七世纪中叶时失踪,从此再未能寻回。”

 画面到这里渐渐陷入黑暗。几秒钟之后,陡然大亮,天空和云层重新充四周。矢茵怅然若失,手捂口定了定神。她瞥了一眼阿特拉斯,见他还怔怔地看着屏幕,双手捏紧了放在前,双脚用力蹬着,像要跟人搏斗,又像是随时要转身狂奔。他脸的轮廓本来就很分明,此刻绷紧了,更加像刀劈斧砍出来一般。

 他突然回头,眼睛里的光得矢茵寒一乍。他立即闭眼,等再次睁开,全身已经松下来了。

 “嘿,嘿嘿!”阿特拉斯笑嘻嘻地说,“达斯坦,今天很给力呀,嗯?传子传孙的老本也拿出来了。怎么,你就对我们手里的黑玉那么志在必得?”

 达斯坦刚要说话,轮椅上一个红灯滴滴滴的亮了起来。神经高度紧张的矢茵一下跳起身。达斯坦摆摆手,叹息着说:“没事,镇痛剂快要过了…你太小看我了,阿特拉斯。我给你们看这些,却并不是贪图那块黑玉。我老了…”

 “哈哈哈!”阿特拉斯大笑,然后向他挥手。“对不住啊,不是笑你。我想起某人说的话:我老了,世界是你们的,也是他们的,但归结底还是老子的。”

 “噗——”矢茵笑得出口水,随即面红耳赤地捂住嘴巴。

 达斯坦顾不上他的嘲讽了。他有意识地想抬起上身,用力之下,‮体身‬却更加塌陷下去。他说:“我…我是…想…天呐,这次太快了点…”

 他顿住,右手缩回袍子,紧紧顶在前,过了半天,才吃力地说:“一、一个协议…”

 “嗯?说说看?”阿特拉斯掏出烟点上,快乐地看着他痛苦。矢茵紧张地说:“你不要紧吧?”却也不敢上前。

 “我…有一个黑…你们有…一个…谁…谁能聚齐剩下的…的…”

 他大口大口的息,说不下去,镇痛剂的效果正在急速消失。阿特拉斯终究还是急了,上前揪起他的领子。“你说什么?聚齐了又怎样?说啊!”矢茵生怕他把达斯坦就这么勒死了,叫道:“你、你…放手啊,这、这可是人家的地盘!”

 达斯坦说不出话,眼睛渐渐反白。他一手指拼命指向轮椅扶手。矢茵见扶手上有个红色按钮,立即一巴掌拍了下去。

 滴!滴!滴!

 警报声响起,周围的蓝天白云同时消失了,机舱本来的面目第一次显现出来。门开了,刚才那壮汉侍从领着几名医生护士匆匆跑进来。阿特拉斯恼火地呸了一声,将达斯坦丢回轮椅。一名医生上前,直接在达斯坦脖子上打了一针。护士们推着轮椅,快速向他来时的门跑去。

 侍从很礼貌地请两人离开。矢茵失望地转身,忽听那医生对侍者说了几句。侍者脸上笑容不变,对矢茵说:“主人请您去一下。”

 “啊?”矢茵一路小跑过去。轮椅已经放倒,变成一辆手术推车。一名护士正撕开达斯坦的长袍,另一名护士抓着他又干又黑的手臂,想要找到血管注。看她们驾轻就的模样,这种事一定发生了多次。

 也许是那一针的效果,也许是老妖怪达斯坦死也不甘的心,他右眼瞪得浑圆,嘶声叫道:“谁、谁就可以…首先…使用…使用它…所有的秘密都将…将…我、我以萨、萨拉…丁的…的名义…发誓…你、你…”

 他被推了进去,护士上前关门,他却用一只脚死死顶住门,不让她关上。矢茵见他的眼球都快蹦出眼眶了,呆了片刻,才恍然大悟,忙说:“好,好的!我也发誓,谁不遵守,天诛地灭!”

 咣!门关上了。  M.sWSw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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